南柯新传
蜂巢
我们的办公室,像个硕大无朋的蜂巢,悬挂在树形办公大楼的顶端。
半人高的绿色墙板,间隔出好几百个一米见方的格子,或三角或四方或六棱,密密麻麻层叠交错宛如迷宫。几百号人,把身体蜷缩成几百只螃蟹,寄居在卵石堆垒般的狭缝里,眼珠凸起,紧贴电脑屏幕,十个手指,像蟹爪一样,在一个个键上,漫无目的地爬来爬去。
巢穴四壁,拉扯着窗帘,跟舞台幕布一样,铺天盖地遮蔽一切,以致晨昏不辨日月难明。房顶四周的顶脚线,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结出几万张蛛网,沉甸甸地兜住一包包灰尘。窗帘子的布面拖泥带水沾满污迹,一道道皱褶间,拖拽着各种昆虫的残肢断臂。据说,这些窗帘悬挂的年头,比这屋子里所有人的年纪都大,从树形大楼启用的头一天就挂在那里,不过那时候,这些个窗帘还不是现在的样子,帘子的分量也没有这样的沉重。
在这蟹壳般的格子里,我像只豆蟹一样蜗居了整整六年。键盘上的字符,被我的手指磨损殆尽,唯一可辨的只有F键与J键上的盲文凸起。鼠标把上摞满油垢,黑不溜秋软软塌塌像一团污泥。液晶屏上满是瑕疵,坑坑洼洼像雨后的乡间山路。
几百盏日光灯,在头顶上嗡嗡嘤嘤地叫。冷白的灯光,在偌大的蜂巢里飘来荡去。填塞了巢穴里的角角落落,把里面映照得一片蜡白。在这冰冻似的空间里,一年四季听不到人声,甚至,连晃动的人影也难得见到,我总以为,这巨大的蜂巢里就只有我一个人。
蜂巢里面,秃头主任是我的顶头上司,也是我唯一的联系人。六年前,我到军械技术研究所报到那天,见到的正是这位脑壳上闪闪发亮像顶了面镜子一样的秃头主任。他可是个和蔼的人,扁平的脸上总挂着一副和善的笑容,鱼泡一样的眼睛里黑多白少,尖鼻子,薄嘴唇,牙齿洁白,门牙凸起,始终袒露着亲切柔和的目光。
秃头主任是我们机械设计部的头,管理着蜂巢里面所有的人,不过,他并不在蜂巢办公,他的办公室在树形大楼某层的某个隐秘的地方。只有每年的12月25号,他才会扛着他那锃亮如镜的大脑袋在蜂巢里出现一次。
六年当中,在蜂巢里面,我总共只见过他六次。
头一次见到秃头主任是在他那间隐秘的办公室里,我把毕业证、学位证、派遣证、身份证一并搁到他的大班台上。因担心言语有失,心里一直默诵着早已预备好的一套说辞。毕竟。这份工作来之不易,校园招聘会上千军万马挤独木桥,我把脑袋削尖了、身子压扁了、脚丫子踩烂了才签到这份合同。
秃头主任并没有伸手动那张单子,也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问东问西,只是坐在高高的皮靠椅上抬了抬眼皮,上上下下瞄瞄我,然后站起身子,领我走出了办公室。
我跟着秃头主任上蹿下跳转弯抹角,穿过迷宫一样的楼道与走廊,踏进硕大无比的蜂巢,立刻被万千重复的木格子搞得晕头转向。秃头主任扁起身子偏着脸在前面走,我则收住胸腹歪着脑袋在后面亦步亦趋,涉过万千羊肠小道,在一个紧靠墙角的格子旁边停住。
你以后就在这里办公!秃头主任抬起胳膊,指了指里面的空桌椅,吐沫飞溅地说道。然后,伸手入怀,摸摸索索好大一会儿,掏出三张皱皱巴巴的纸片儿,塞到我手里道,这里有三张设计图,把它们做出来,做好了,一起交给我。
主任转身走了。
这是个三角形的隔间,两边顶着墙角,背后斜块挡板,围出个一头大一头小的区域,比较于办公室其他四方形或者六棱形的格子,隔板材料要俭省了许多。里面的桌子,也依着格子的形状,两头靠墙,桌沿与背后的隔板平齐,做得像个一头细一头粗的角柜。桌面与隔板之间,留了条不足一尺宽的过道,塞了一把钢管的折叠椅。我必须把椅面折叠起来靠住挡板。身子才刚刚能挤进去。
我缩紧身子,勉勉强强把屁股搁在了折叠椅上,前胸杵着桌沿,后背顶住隔板,肋骨脊椎生疼,气都喘不过来。
我把秃头主任交给我的三张图纸,一张张摊开在三角形桌面上,压平捋直,把眼睛趴下去,一处处地细看。
每张图纸上,都画着一枚六棱螺栓,六棱形的螺头,带斜纹的螺杆。纸面泛黄,字迹模糊,墨线断断续续似有若无。
我仔细核对了三个螺栓的参数,材质相同,硬度一样,精度和表面平面度,也毫无二致,甚至,连螺头的尺寸螺杆的长度螺纹的间距。也是一模一样的。在图纸的右下角,还留有同一个制图人的钢笔签名。旁边,注明的制图日期也是同样一个日子。
这样的螺栓,掏上五毛钱,走进任何一家五金杂货店。就能买上七八个。我想象不出它能做什么用,也想不明白这么简单的图纸为什么还要做成单独的三份,主任没有讲,我也不能问。这是我到单位之后接到的第一份活计,我不能不尽心尽力做好。后来,我才知道,设计这三个六棱螺栓也是我在机械设计部的唯一工作。
我打开电脑,调出机械设计软件AUTOCAD,在机件模型库里,一下子就找到了同图纸上一样的螺栓图样,甚至连模型的默认尺寸内设材质,都与主任图纸上的相同。我把它调出来,粘贴到AU,TOCAD的工作区,连接激光打印机,花了不到三分钟,便把三张螺栓的机械制图全部做出来。我把打印图纸码齐摞好,端端正正摆在桌面上,在底角的签名栏上一笔一画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等待着主任随时来取。
三张图纸在桌子上搁了整整一年,面子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纸面皱皱巴巴卷了边,我也没有看到秃头主任的身影。我问遍蜂巢里所有的人,没有人说得清主任的行踪。
其实,我完全没有必要这么费事——把图纸画好打印出来再满世界找他。事情本来很简单,只要把那三张制图的电子文档,通过大楼里的局域网Email到主任的邮箱里就可以了,根本不需要把纸质件交给他。
我没有那样做,更没有向人提起我的想法——我很想见见人,很想见到秃头主任,我想听到人讲话,看到人笑,哪里怕一年当中,只能有那么一次。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胸闷,气短,心慌,四肢无力,额头像勒了根带子,令我头痛欲裂彻夜难眠。我跑到单位的门诊部,又坐车去市区最大的人民医院,向医生们一遍遍描述我身体的种种症状,讲述我感觉的各种不适。医生们毫无表情地看着我,给我量血压,测心速,查体温,做B超,拍X光片,埋头往病历本上记各种各样的数据,然后,什么也不说,把我打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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