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的城

第一章

吴回芝和郑宏结婚，本来不准备邀请祝大昌和傅佳钢。

因为厂子经济断崖式下跌，效益更是不尽如人意，一年不如一年，吴回芝想对婚事采取冷处理，不声张，不下请帖，悄悄办几桌酒，意思一下就行了。郑宏的想法则不然，人生就这一回，婚礼不说办得如何风光，再怎么也得热闹一下。但他拗不过吴回芝，成家过日子，就得听老婆大人的安排。两人说好了，等这月15号发了工资，到蔡红餐馆办五桌喜酒了事，也算是摘掉双方晚婚模范的帽子。

至于该请哪些人，两人也商量好了。一年前，郑宏才从市电厂与人对调到钢厂保卫处，他所在的内保科只有八个人，一桌就够了。吴回芝的情况却不同，她1980年从金牛林场知青点抽回厂子，一直就在平炉分厂干钳工，钳工大组男女共有二十八人，她是钳工大组副组长，于情于理，也得请班组同事撮一顿。何况同事家里红白喜事都请了她，加上双方家人和亲戚，正好凑个五桌。

然而事与愿违，厂子像存心刁难，跟这对渴望幸福的職工过不去似的，到15号工资并没发下来。又过去九天了，仍然动静全无。一个有着三万六千正式职工，还有四万多名大小集体厂工人的国营大企业，竟然开始拖欠工资，这可是临江钢铁公司从未有过的事。全公司职工都感受到寒气逼人。

吴回芝和郑宏的婚期订在元旦，不受影响。他俩决定：蔡红餐馆，五桌喜酒，一切不变。元旦前三天，大组长老莫，将一个红纸包交给回芝，不好意思地说，这是全班组的份子钱。他特别强调，毛仁银送了一百元，他送了十五元，其他人每人都是一张“大团结”——十元。

如果放在前五年，一家有两三个人在钢厂工作，甭说过年各种年货不用买，每月效益奖金比工资还高。还有烤火费、降温费、交通费、水电费等等补贴。那时送礼，像这样的班组同事，没有五十元拿不出手。

老莫对吴回芝叹道：“厂子日子不好过，大家的荷包不暖和，想撑面子也撑不起来啊！”

吴回芝没料到以前在知青点一口锅吃饭的赖子怎么知道了自己结婚这件事儿。这天和王贵一起代表知青点把份子钱送到她家里来。赖子的样子有些生气：“这么大的喜事，你吴回芝也不跟哥们儿冒个泡，太不够味了吧！怕我们白蹭你的喜酒？”王贵说：“好歹我们在一个知青点上，同患难，共甘苦，都是吃一口锅里的饭过来的，怎么这样瞧不起人呢！”吴回芝只得赔笑道歉，说：“眼下厂子陷入困境，怕大家破费，没敢惊动大家。”赖子气消了些，从上衣口袋掏出红包，朝吴回芝手上一拍：“每人二十，名单也在红包里头。”

赖子又问吴回芝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婚车安排了没有。如果没有，让王贵给找辆公司小车。吴回芝说不用，郑宏已联系好了，就用他们单位的警车。赖子生气地说：“简直是瞎搞，哪有用警车接亲的？我看郑宏这小子脑子灌了水。”王贵说赖子：“你莫搞错了，现在是郑宏结婚，回芝高兴就行，你就别掺和了！”

现在情况变了，五桌酒席打不住，起码得八桌，蔡红的小餐馆办不了。郑宏说：“订的五桌酒席怎么办，退了？”吴回芝说：“退什么，明早你去跟蔡红说，让她把买的东西送来，还有厨师一起带来，这五桌的钱咱们照付，咱们再添三桌的原料。”吴回芝又说，“既然有这么多人来，就不能不讲点规矩，还得有主婚人和证婚人，你看请谁？”郑宏回答：“请祝大昌和傅佳钢，他们都跟你一个知青点过来的，现在一个是平炉分厂副厂长，一个是轧钢分厂副厂长，请他们一个主婚，一个证婚，规格就上来了。”

吴回芝一笑：“原来你郑宏也是个马屁精呀。”

祝大昌和傅佳钢就这样上了被邀请的名单。

眨眼到了元旦节，临钢工人村9号楼格外热闹。楼上楼下的工友腾出几间房子，帮忙接待客人。满楼笑语喧哗，鞭炮炸个不停。祝大昌穿着一件灰棕色短大衣，坐在新房里，跟刘胜利他们聊天。郑宏接吴回芝去了。戴着狗皮帽的赖子骂毛仁银：“你个（尸从）蛋，跟回芝黏黏糊糊这么多年，早就应该生米煮成熟饭，怎么让郑宏挖了墙脚！”毛仁银没有理他。赖子再次挑衅：“你有什么用？除了打篮球，就会写几句破诗。”

刘胜利加入到奚落毛仁银的行列，说：“毛仁银，你是恩人呀，吴回芝被土地婆蛇咬了，是你用口吸出蛇毒，救了她一命。有人说，看见你俩躲在树林里亲嘴，亲了就算了？”毛仁银涨红着脸，申辩道：“没有的事。我与回芝，萝卜煮汤，清清白白。”接着，又坦白说，“我是喜欢回芝，但我更尊重回芝的选择。”大伙不明白，毛仁银三十大几了，厂子最辉煌的时候，临江市的姑娘，挤破头找临钢的工人，随便一捞就能捞上一个，他为什么不捞？现在厂子背气了，再想也捞不着了。毛仁银说：“只要回芝幸福，我愿意打光棍。”祝大昌拍下他的肩膀，说：“你岁数也不小了，该找个女人过日子了。”

这时傅佳钢进来了。他穿着黑皮夹克，围着灰色羊绒围巾，满面春风，像个过节的样子。话题马上转到厂子上，赖子问祝大昌：“都快过年了，什么时候能发工资呀？”没等祝大昌回答，又骂了起来，“报纸电台说得好听，咱们是钢铁老大哥，如今大哥遇到经济危机，也没见哪个小弟小妹伸手救济一下。”刘胜利抓起一把瓜子递给祝大昌，问：“大昌，春节物资到底发不发？”祝大昌笑了笑，说：“放心，发，会发的。公司庞副经理十天前就到南京催款去了，不会拖欠大家的工资，也不会不发过年的物资。”戴着护耳罩的叶老实说：“大昌这话我信，咱们临钢是全国特殊钢行业的龙头老大，又是百年老厂，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活宝说：“要是过年不发工资，老子大年初一抢银行。”

赖子说：“大年初一银行放假。”

刘胜利的老婆在大集体厂上班，工资也提前发了，还三天两头发年货。刘胜利说：“老子在家一点面子都没有。”刘胜利又说，听他老婆说，新换的厂长有板眼，揽了一批乡镇企业的活儿，让小集体厂工人干，然后，把赚的三百六十多万元打进小集体厂的账上，小集体厂没在税务部门正式注册，不用缴什么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