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骨

王旭光，男，满族，1954年生于辽宁丹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及出版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作品百余万字，长篇小说《苍生大政》入围第十届辽宁曹雪芹长篇小说奖。现任职于辽宁葫芦岛市政协。

石头是人类拥有长达数世纪之久的最坚固的建材。

人类的历史就是书写在石头上的。

石者，天地之骨也。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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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子

这是一座坐落在渤海湾畔的北方城市，曾思凡就生活在这个城市里，而且生活了九年。

他每天都在呼吸着这座城市的空气，沐浴着城市海边吹来的海风，每天都在遥望着城市的天际线，并且和那一幢幢建筑进行着心里的对话。他会情不自禁地说：朋友，你好！早安！当然，他也有对它们眉头紧皱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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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前，曾思凡对这座城市还十分陌生，那时他还在一个很远的破旧的县城里，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来到这座城市，并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这一天真伟大，这是决定曾思凡命运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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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盛夏的天空异常的蓝，如果把它倒铺在地上，一定会变成一片最纯净的海域，所有的人都会扑向那里。

蓝天之下，曾思凡拿着一封挂号信飞快地朝邮电大楼的建筑工地跑去。

方才，当从邮递员手里接过这封挂号信时，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进了大脑里，大脑像热气球一样呼呼地膨胀了起来。当他用颤抖的手拆开信封，展开一页漂亮而庄重的彩纸后，他的眼前出现了几行优美的字，那几行字仿佛在说：“真好，新的生命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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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思凡同学：

经省招生考试委员会批准，你被录取到我校建筑专业，请持此通知书于9月20日来校报到。

……

他把通知书放到嘴边，深深吻了一下。然后一边向屋里奔去，一边高声喊道：“妈妈，我考上了！我考上了！”他知道，他的声音和声调简直是生命的放歌。

低矮房间里的土炕上，躺着一位中年妇女，那张长年被病魔侵蚀而过早衰老的脸上展现出了世界上最温慈的笑容：“石头，快去告诉你爸爸，快呀！”炕上那个艰难的生命也在放歌！从曾思凡出生以来，母亲一直叫着他的乳名——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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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曾思凡第二次考大学了。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当终于知道自己被拒绝在建筑学院高高的围墙外之后，他顿时泪水恣意。

八级瓦工的父亲站到了他的面前，那张瓦刀雕刻出来的脸像石碑一样坚毅：“我们建筑公司正在招收子弟，和我一起当瓦工吧！”

曾思凡抬起头，目光像钢钎一样盯在父亲岩石般的脸上：“不，我要再考一次，就一次，如果再考不上，我就去做瓦工！”他发出了一种坚决的抗诉和强烈的恳求。

父亲眉宇紧蹙：“再考一次就要去复读，我现在凑不上这笔钱。”

父亲说的是实话，复读要花上几千元，而他已手无分文了。他空空瘪瘪的衣服口袋里，装的只是那些欠下的账单。妈妈患类风湿已经五年了，几乎所有的钱除了糊口，都用在治病和供曾思凡念书上了，父亲这块“巨石”已经有些支撑不了这个家了。

炕上传来了阵阵的抽泣声，蜷曲在那里的身体在瑟瑟地抖动着。

那哭声像嚼磨的牙齿一样啮噬着曾思凡的心，他不再说什么了，默默朝炕上看了一眼，然后垂着头走了出去。

曾思凡坐在门口的一块石头上，失神地向着天空中的“建筑”望去。

谁说的，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建筑是对应的，地上多一幢建筑，天上就会蹦出一颗星星。说的多美呀，像翡翠般的童话，可是，翡翠是最容易破碎的呀！

曾思凡有一个梦，那个梦就在他的“星空”里。他想成为建筑学院的学生，将来要做一个建筑师，一个中国优秀的建筑师。

父亲是八级瓦工，是所有拿瓦刀师傅中的首领。曾思凡很小时就佩服父亲。他曾在一篇题为《长大以后》的作文中描绘出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成年世界”——“长大以后，我要像父亲一样，做一个八级瓦工，我要把大楼盖到云彩里……”

然而，八级瓦工对儿子的“雄心壮志”并不太赞同。他冲着儿子表明了态度：“石头，我告诉你，我最想做的不是瓦匠，是建筑师！建筑师是‘创造’楼的！”随后，这位只拿到过小学文凭的八级瓦工，说出了一串世界一流建筑师的名字。

小小思凡惊讶了，他不曾想到，生活在“石器时代”的父亲的心中，竟然有一条通向日出的隧道。他一下子便记住了那些一流建筑师的名字，那些名字像金字塔般耸立在他的心中。从此，这位少年憧憬的羽翼便一直在楼厦间翩翩翻飞起来。

他有一个精致的小纸盒，是用彩色纸作面的，那里装满了搜集来的各种世界顶级建筑的图片。每当走进这里，他心灵的胃口便会洞开，那架势简直可以吞天啖日。他把这些图片编上序号，那一串串阿拉伯数字变成了他生命的密码。一颗童年的心沿着梦中的赤道开始了最美最不知疲倦的旅行。

当更大一些的时候，他知道了，只读过小学的父亲，曾在好几口人挤住的这间小屋，把头埋进被子里，借助于手电筒的光亮，向建筑师的高地发起过最艰苦的进攻。但是，也许手电筒的光亮太弱了，他没有成功。他的时代决定他只能为匠，不能为师。当曾思凡知道这些时，心中悸动起来，于是他仰天盟誓，他要承传另一个生命的渴望和梦想！

夏季，北方小城的夜晚是寂静的，只有风时而呢喃地吹过来，轻轻地拂抚着小城裸露的肌肤。曾思凡还坐在那块石头上，但他已经完成了对“星星”的告别，方才他还在流泪，但现在不了，眼角的泪迹和心中的梦一起风干了。

就在这时，房门嘎吱地响了，一个硕大的身影站到了他的身边，接着传来了夯凿般的声音：“石头，我让你再考一次，但只能是最后一次！”

沉寂片刻，曾思凡喉咙里的岩石崩裂了：“不，我要去做瓦工！”一个小时前，妈妈的抽泣已经唤醒了他一个“大人”蛰伏着的“承载”！

“你想赌气吗？小心我敲断你的腿！”说完，硕大的身影猛地移开了。

这个夜晚，曾思凡很久很久没有入睡，他知道躺在床上的爸爸和妈妈也没有睡。他猜得到，他们在想着同一件事——钱，钱怎么办？那一张张彩色的充满诱人味道的条形状的“纸”从哪里来？

曾思凡知道自己是拗不过父亲的，在这个家庭中，父亲的决定就像插入地基里的水泥桩子一样，那是不可撼动的。于是，他凭借着准大学生的智商开始破解“大学=成绩+钱”这道艰难的方程式。天快亮时，这颗智慧的“大脑空间”里终于蹦出了一颗耀眼的星星——方程式被痛苦地解开了。

太阳的光线从低矮的窗口热情地照射了进来，曾思凡突地醒了，他赶紧爬起来，谎称同学有事，便急忙走出了家门。他径直朝市医院的血站跑去。

昨天晚间，那颗星星就是这座血站，这座血站和血一个颜色，鲜红鲜红的，它的设计者真有想象力！曾思凡在读高中时，一个同学的父亲就经常到这里来卖血。他气喘吁吁地站到血站抽血的窗口，很快，白衣天使从他的血管里抽出了一小管殷红殷红的血。抽完后，天使告诉他下午来看化验单，如果血液正常，就可以按一定手续来卖血。

下午，曾思凡早早就来到了血站，等了半个多小时后，他被告之获得了卖血的资格。

这个消息使他兴奋极了，他做了一下较为精确的计算，离开学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他一次卖四百毫升，大约能得到四百多元钱。如果十天卖一回，可以卖三次，那么就是一千二百来块钱，他的那位同学的父亲经常十几天就来卖一次血。到时再求求校长，给他写一份保证书，保证三个月内把钱交齐。那位校长是一位慈善的长者，何况校长早已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上学期自己有病耽误了半年，肯定会考上那所学校的。对校长的“恩赐”，他有足够的信心。

第二天早晨，他比昨天更早一些来到医院，当他抽完血，把胳膊从那个代表着“卖”与“买”疆界的窗口抽出来时，突然发现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个人坐在同他并排的另一个窗口处，他的胳膊正向“买”的“疆界”处伸去。那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