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把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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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贾爷盘腿坐在炕上,炕烟从窗户缝隙里钻了进来,他“吭吭吭”地咳嗽了几声,然后继续摩挲他的鞭杆。鞭杆的竹节很大,凸成了,嶙峋的疙瘩,一节一节,就像患了大骨节病的指头。鞭杆本来是长鞭子上的,因为断了,所以贾爷将它截成了短的。短的更好,坚硬,柔中带刚,像段钢筋。它的美感就在于从小到大一个个排列的疙瘩,握在手中好像古代的某种兵器。把握的地方正是两个疙瘩的中间,稳稳的。而把握的地方还用皮条编织成了纺锤状,好像一条鱼鳞整齐的尖吻鱼。时间长了,鞭杆古香古色的,玲珑剔透,让人产生强烈的盘摸欲,总想握在手中感受岁月的美好与峥嵘。
贾爷不光摩挲鞭杆,同时摩挲鞭条,一根三尺长的鞭条油浸浸的,泛着黄澄澄的光芒,倒像金丝编的。可见贾爷摩挲这杆鞭子花了多少年月的工夫。坐在炕上的賈爷经常扬言:如果谁不听话,就要鞭子抽他。这话,最早是他说给老伴的,后来是他说给儿女们的,很有威慑作用。当然,贾爷几乎不用鞭子抽人,仅有一次,贾爷将鞭子舞得“啪啪”作响,鞭梢竹签一样扎在贾爷老伴身上。贾爷老伴影子般躲进厨房去,迅速将门掩上。鞭梢又从门板缝里蹿了进来,倏倏倏,蛇的芯子一般。身上起满了豌豆大小的红斑,火辣辣的疼,贾爷老伴再也不敢慢待朋友了。那个时候,贾爷和老伴都还年轻,夫妻俩都还有点个性。贾爷当然不敢着实去抽老伴,只是点到为止,不然,还不皮开肉绽。
顺着侧身,贾爷老伴旋开了门帘,手中的方盘在一个平面上摇曳着好像大海里的一叶扁舟。她小心翼翼地将方盘搁在炕桌上,低眉瞟眼贾爷,说,再休捂抟你的兀(那)了,吃饭。贾爷老伴将一大粗碗浆水面从方盘里端在炕桌上,还有一小碟儿咸菜和一小钵儿油泼辣子。浆水面清清的,不见杂面旗花儿,尽是金条一样的洋芋棒棒甚欠成色地沉在下边,这还是贾爷老伴格外给贾爷舀的,如若其他人,那则更清。咸菜不用说了,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了,可是一小钵儿油泼辣子那可讲究得很,红红的辣子青花瓷的钵儿,如不仔细观察让人误以为什么文人雅士的一盒印泥。
贾爷先没吃饭,看着慭慭小心的老伴转身离去,这才过瘾地抽了一口水烟。好像浆水面吃不饱,必须吸口水烟来垫肚子。水烟瓶就在炕桌上,像只孤单的仙鹤伸着细细的脖子,仿佛它也饿着,经贾爷这么一吸,脖子更加细长了。青铜的水烟瓶与青花瓷的小钵儿一样,都是贾爷赶大车时从外地淘来的,也算古董儿。
贾爷在炕桌上蹾了一下筷子,刚要吃饭,就听院子里的马匹打着响鼻重重地踢踏。他急忙推开窗子向外望去,头像长歪了的一只大葫芦。他就知道小儿子四喜打着马匹,说时迟,那时快,贾爷一把摸过立在炕角的鞭子,标枪一般地射去。那鞭子,拖着长长的尾巴,如蛟龙,似闪电,正在半空套住了四喜甩下的长鞭。长鞭一个回环,反绕过来缠在四喜的脖子上,鞭梢S形重重抽在了他的脸上。一条血棱顿时凸了起来,好似一条吃饱淤泥的蚯蚓。四喜摸把生痛的脸,还没明白咋回事呢。
不如畜生的东西,马匹不能打的,说了几十回了也不听。贾爷怒不可遏,隔着窗口骂着。三说两骂,贾爷已经纵身,翻出窗子来,在院子里的干马粪上滚了一个蛋蛋。院子里晒着半拃厚的马粪,随时填热炕用。贾爷要打四喜,去捡自己的鞭子,却与四喜绞在一起。别看贾爷近将六十岁的年龄,身子骨还很硬朗、灵敏、迅捷。
贾爷老伴知道贾爷的脾气,闻声,急忙撵了出来,佝偻的脊背好像一只单峰的小驼。她将两手撑开,弓的两头一样顶在贾爷与四喜的中间。她可不希望贾爷再打四喜,四个儿子,只有四喜是他硬让跟着赶车的,说啥手艺无人继承。
2
马槽里的草料好久都没这么满了,天然的清香在马圈的气息里分离再分离。可是马都打着响鼻将草料拱到旁边专挑下边的豌豆吃。咯噔噔的声音,此起彼伏,好像天车滚过。哈哈,有细粮不吃粗粮,马是有灵性的,跟人一样。
贾爷捋着胡须,脸上散发着怜惜的光芒。这帮奸,贾爷在骂,然后抚摸着马的脊梁,凸起的椎骨让他再次陷入嶙峋的回忆……
那一年,十二岁的贾爷因为自小喜欢马车被程脚户(车夫)看中带着学赶车。项圈、辔头、缰绳、肚带、后鞧,所有的皮具在贾爷眼里都是怎样不可思议的手艺,精工细作。还有铜环、铜扣、铜钩、铜链、铜叶子,锃亮得金子一样,贾爷无不想像一种珍贵的光泽。贾爷总是等着卸驾的时候,趁机摸摸皮具与铜件,将它遐想为具有某种神力的宝贝。他想,什么时候自己也能拥有这样的一驾马车,云游天下。
而赶车,就像刚有汽车时的司机,吃得非常香呢。如果不是贾爷聪颖而善悟,人家程脚户根本不会收他为徒的,谁都知道这是一个养家糊口的饭碗啊。程脚户五十多岁了,脚力渐渐不足,必须找个合适人选,传承他的精湛绝活呢。说个实话,那时整整一个县城,也见不到几驾马车。屈指可数的几驾马车都是大户人家的,张家三驾,刘家四驾。而大户人家是要雇脚户的,就是现在的司机。程脚户就是被张家雇用了。程脚户本是陇西通安驿人,最后落户本县了。设驿的地方,马车自然就多脚户自然也就不少,而程脚户的技艺属于最末流的。竞争实力不够逼得程脚户在外谋生了,当然,他还依然打着陇西通安驿的招牌。不言而喻,程脚户的技艺就是在被张家雇用之后练就的,具备练兵之器,技艺自然长足精进,以至成家落户,养家糊口了。
开始,程脚户并未教授贾爷学赶车,而是让他跟在马车后边拾粪。拾粪的辛苦主要在于拾粪之后还要赶上已经行远的马车。这就要看你的脚力与拾粪是否娴熟了。
赶车并非单纯的赶车,它还包括一套挂套,一套口令,一套鞭法,一套绳技,一套装卸等等。比如口令:嘚是行,吁是停,驾是快,嗷是慢,嘟是转,嘞是缩,捎是退。马匹不会说话,除了踢踏,就是嘶鸣,人必须给它一套口令使它明白。当然马匹的踢踏与嘶鸣,人也必须懂得它的用意:愤怒、胆怯、疼痛,还是疲惫。口令易学,鞭法难施,策辕马,策骖马,策骈马,还是驷马全策,都是很有讲究的。
拾粪也是必备的技艺,第一次拾粪,贾爷两只眼睛盯着马的屁股走了十多里路,也没等到一泡马粪来。他在大脑里无数次地演示了拾粪的动作,他想展示自己的欲望从眼睛里喷出来,好像两串毛茸茸的狗尾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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